國家電影資料館
186 2008-12-04 | 院線 |
是不是把心忘在哪裡了──押井守《空中殺手》
導演  押井守
演員  加瀨亮、菊地凜子
出品  日本/2008
發行  曼迪
文 / 孫得欽
  「但是我沒有告訴他們,他們什麼時候會死。那是非常錯誤的謠言。」泰迪說,「我本來可以,但是我知道他們心裡其實不想知道。我是說我知道他們雖然是宗教與哲學的教授,他們還是很怕死。」泰迪坐著,或躺著,沉默了一分鐘。「真傻,」他說,「你死的時候只是脫離你的身體。拜託,所有人都經歷過幾千幾萬次。只是因為他們記不得,並不表示他們沒有做過。真是好傻。」

              ──J.D.沙林傑《九個故事──泰迪》*



滿懷著看完電影仍未平復的心情,很想知道電影所改編的原著是怎麼寫的,於是找來森博嗣的小說《空中殺手》。一翻開,赫然看見序章前的引言竟然是出自沙林傑《九個故事》中的一段文字,心裡頗受震動。再翻下去,原來這本書在每一章的開頭都引了一段《九個故事》。這是一樁只對我個人有意義的巧合,使我對《空中殺手》這部電影的喜愛程度又提昇了數倍。因為我開始認真閱讀沙林傑是才不久前的事,但一讀就喜歡得想把《九個故事》一字不漏地背下來。沒想到兩部鍾愛的作品以如此迂迴的方式連結在一起。

艾蜜莉.狄金森說過:「如果有一本書使我讀完渾身冰冷,沒有任何火焰可以使我溫暖,我知道那就是詩。如果我確確實實感覺到好像自己的頭頂被人掀開,我知道那一定是詩。這是我所僅知辨認詩的方法。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辦法嗎?」在這個有太多美好的語詞都已經因為過度氾濫使用而掏空了內涵的時代,「詩意」二字,都快要變成膚淺、造做、或令人倒胃的同義詞。然而在觀看《空中殺手》時,那種內臟都像要停止運作的感受,我只能想起狄金森這一段談詩的名言。套用劇中的一句對白:「就像是胸口直接遭到重擊。」我們可能會有一種印象,以為川井憲次那感人的配樂幾乎取代電影成了主角。但我發現不是的,就如同任何形式的文學作品都渴望成為詩,我的感覺比較像是,押井守已經讓影像本身成為音樂。思考著無比嚴肅的人類議題,卻能用美得令人心痛的方式呈現,這就是押井守。在他以往作品中最美的東西一點沒有隨著時間流失。2004年《攻殼機動隊2》片尾那首無盡悠長的〈Follow Me〉仍在耳際流盪,如今看了《空中殺手》,我確知這四年沒有白等。

故事開始,我們看到主角函南優一駕著戰鬥機駛入了這個不知名城鎮的空軍基地,一切都給人一種怪異、陌生、格格不入的感覺,好像進入卡夫卡那疏離的異化空間。這世界過份沈靜,甚至可以稱為和平,明明是戰爭,但室內的環境與氣氛,卻令人感覺身處幽靜田園中的歐式別墅。人的臉上沒有表情,隨時都欲言又止,關於過往的事情刻意地被隱藏。最奇怪的是,函南似乎連自己來到此地之前的一生都沒有任何印象,只留下了駕駛戰鬥機的飛行技術──這是一個關鍵,他們沒有隨時間累積而成的自我,只是純粹的戰鬥器材。

於是我們開始尋索關於這場戰爭的蛛絲馬跡,想獲得一些具體的認識,但地點、對象、動機全都付之闕如,只迎來更多的謎團:模糊的記憶、恍惚而沒有時間感的人物、不會長大的少年、死而復生的同伴、參訪軍營的觀光客、電視上轉播的戰爭實況……。然後在某一刻我們恍然大悟,不是我們找不到答案,而是這場戰爭本來就毫無意義,目的只是展示,像一場遊戲,只不過用的材料是有血有肉的人。

他們的記憶被一再抹消,卻以完全相同的軀殼歸來。至此我們回想起草薙水素冷酷的眼神會悚然一驚,荒謬的生存方式使他們不得不尋求死亡以得解脫,原來站在她面前的函南是她曾含淚殺死的昔日戀人,只是如今已不再認識她。同樣的情景與過程不知重複了多少回,她只有以那樣極端的冷漠來壓抑自己才不致被內心的痛苦摧毀。我們逐漸了解草薙心中的憤怒與痛苦從何而來,不是因為失去愛人或殺死愛人,而是更根本的,對無從選擇、無限反覆的命運之憎惡,更是一種人類對毫無意義的「存在」的恐懼。那一段〈泰迪〉的引文似乎試圖從永生的觀點為生死尋得解脫,但《空中殺手》卻回應以「永生只會是更大的災難。」

光是存在於世界就已經如此難以忍受,何況是永遠存在。

熟悉押井守的觀眾,勢必對草薙水素這四個字感到好奇,因為這名字和《攻殼機動隊》裡形象同樣冷漠剛強的主角草薙素子只差一個字。我們可以合理地推測這並非巧合,而是森博嗣有意向押井守致敬。而幾年之後押井守又因緣際會讀了這部小說,進而改編成電影。且讓我們從這些互相牽連的作品網路中再拉出一條線,在《攻殼機動隊TV版》(Ghost in the Shell - Stand Alone Complex)劇中 (押井守雖未直接參與製作,但導演是他的弟子神山健治),或明或暗地多次引用了沙林傑的《麥田捕手》,令人不得不將這一整串作品聯想在一起。沙林傑筆下的角色往往擁有透明純淨的心靈,因而在荒謬虛偽的現實禁錮中不知所措,而《九個故事》裡更有幾個因經歷戰爭而精神崩毀的角色。再對照《空中殺手》裡那場捏造出來的永無止盡的戰爭,整體的意義似乎就浮顯出來了。

森博嗣在全書卷首寫道:「獻給不知戰爭為何物的大人/他們犯的錯共有三個/相信孩子是自己生下的/深信自己比孩子懂得更多/希望每個孩子都變得跟自己一樣/這些愚蠢至極的妄想/是比戰爭更大的災難」回過頭來想,這一整幅戰爭的虛擬圖像難道和現實世界中的戰爭有多少差異?年輕的無辜士兵在戰場上成批死去,只被當成統計數字對待,而發動戰爭的人躲在屏幕後面,彷彿事不關己地下著命令。《空中殺手》不但是對戰爭的一次猛烈抨擊,更直指了現實世界虛偽到何等恐怖。

押井守鍾愛的巴吉度獵犬,這次依然晃盪在此部作品中,露出那雙無辜的大眼,我們從來不曉得那是無知,還是裝作無知,因為人間太多苦。

電影裡對於這群永遠不會長大、眼神空洞、外表看來彷彿毫無感情的「基爾特連」的孩子們有一句悲傷而精準的描繪:「是不是把心忘在哪裡了?」當「大人們」對年輕世代的封閉與虛無搖頭嘆息時,押井守一個轉身,說荒謬的是這個世界,以及將世界構築成這種模樣的人,而不是這些孩子。

他們的心沒有被忘在哪裡,只是蒙上了厚厚的塵埃。他們看似可以在天際自由翱翔,但正如片名《スカイ・クロラ(The Sky Crawlers)》所表示的,他們從來不是英姿煥發的騎士,只是蜷曲著靈魂,在無垠的天空爬行。




*尖端出版的《空中殺手》譯本所引〈泰迪〉的文字,我讀了覺得跟印象中有很大出入,於是找來英文原文比對,果然有一些明顯的錯誤,語氣也完全不對,顯然是直接從日文本二手轉譯造成的誤差。此處所引譯文摘自桂冠出版的《九個故事》,非常忠實於原文,提供給已經看過,或是即將要看《空中殺手》原著小說的讀者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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