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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一朵雲,那人間呢?

文 / 林文淇

再一次,蔡明亮向世界影壇證明他是台灣當下最具原創與震撼力的導演。

韓良露認為蔡明亮開始有了成年人的焦慮,我不太同意。《天邊一朵雲》的蔡明亮對於社會與人性的觀察更加成熟深沈是真的,他將日常生活物件轉化為象徵寓意的能力在這第七部劇情長片裡也愈來愈隨心所欲,但是蔡明亮在《天》片裡視覺上的大膽,劇情的爆發力以及主題爭議性,在在都讓這部引起台灣媒體軒然大波的影片更像法國新浪潮導演們的第一部作品。

從《青少年哪吒》到《不散》蔡明亮電影的主題從未改變(因此演員也沒有改變),他的鏡頭一直看著台北現代都會,如何將小康與湘琪或是楊貴媚這樣的小人物牢牢困住,無處可逃。蔡明亮最獨特的電影語言莫過於透過都會空間的呈現,來傳達台灣自六0年代起所擁抱的「(台北)現代性」對於「人性」的戕害。在《青少年哪吒》裡宛若廢墟的中華路工地,總會如著鬼般停在某一樓的電梯,污水會從廚房排水管冒出的公寓、擁擠不堪的補習班教室以及表面上助你交友,實則把人孤立的電話交友中心。在《愛情萬歲》裡,台北一座座豪華的待售屋,即使三位空虛的年輕人因為巧合同在房裡做愛與手淫仍得不到任何心靈填補與滿足。空屋與如荒原的公園就像被台北所困的身體,找不到自己的靈魂,只有靈骨塔裡的方格還停著一罐罐的骨灰。只因一把不小心遺留在門上的鑰匙,打開這棟有麥當勞跨國企業、豪宅與國外精品的台北大廈,裡頭竟然只住著死亡。

從這兩部早期影片我們不難了解為何蔡明亮獨鍾李康生。他瘦弱的身體,困難的言語以及似乎永遠鬱積的表情,成為身處在壓迫的現代都市空間裡沒有認知與逃離能力的最佳小人物典型。在台北這個自九0年代開始成形的全球消費都市裡,李康生只能旅館或是待售屋裡享受短暫的自由與自慰。這個身體的象徵意義在《河流》裡透過李康生精彩的演出達到極致,令人不忍卒睹。二部片中也有像陳昭榮與楊貴媚這樣看似能幹的角色在都市裡積極生活,但是他們連身體也沒有。他們是孟克「吶喊」的後現代都市版,只留下「我不知道」跟清晨無法止歇的嚎哭在台北內外空間裡迴盪。

在《洞》裡,世紀末的台北已經直接被呈現為感染「台灣熱」的危樓,發病者變成蟑螂般在污穢的地上爬行。班雅明把「發展」描繪成不斷將歷史天使倒吹向未來的暴風,「發展」在蔡明亮的《洞》裡則是大樓外不斷落下的大雨。楊貴媚的角色對於自己在已經完全不適合人居的房子裡,過著完全失去「人」的基本尊嚴的生活毫不以為意,只要每日依舊有大包小包的衛生紙可以買回來,直到自己發病真正變成「非人」的蟑螂。片中蔡明亮讓小康與楊貴媚換上華麗的服裝,一個溫文儒雅,一個妖嬌嫵媚,突兀地在毫無美感的大樓裡配著葛蘭的歌聲起舞。這些穿插在他們慘白寂寞生活中的「超現實」的片段並非二個角色自己的幻想,而是蔡明亮提供給觀眾的「文學正義」(poetic justice)。在《洞》的末了,字幕打出:「二千年來了,感謝還有葛蘭的歌聲陪伴我們。」蔡明亮沒有直言的是:若是連這些舊有的歌曲與記憶都隨「發展」的大雨被沖掉,只留下一座堆滿衛生紙商品的蟑螂都市,進入下一個千禧年,我們真的一無所有。

在《你那邊幾點》與〈天橋不見了〉裡,我們看到小康與湘琪在台北的都市空間裡的生活。小康感受到生活的禁錮如他販賣的那只摔不壞金剛錶,於是他企圖改變「台北的時間」。湘琪則是在〈天橋〉裡找不到她記憶中的天橋與賣錶的小康,頓時不知所措。在完全缺水的台北,她遺失了身分證,小康也失去了身體,要成為A片的演員。傳說人在將死亡時會見到異象,原來都市空間也是如此,就像《不散》裡最後一夜的福和戲院,時間與記憶的鬼影幢幢。

於是有了《天邊一朵雲》。

有什麼比日本A片更適合描述台灣只管經濟消費但人性已經死亡的都市(雖然高雄入鏡了,但是影像上仍是一個電影台北)。電影不是關於A片,而是A片化的台灣都市現狀。從影片開頭小康對著放在女性私處上的半剖西瓜親舔與指戳開始,台灣不少觀眾熟悉的A片鏡頭在蔡明亮極富創意的處理下,有了多重的象徵含義。半顆西瓜就把當下資本主義與個人之間的暴力關係,消費都市生活的粗鄙,人與人之間已經失去感情關係的現象淋漓呈現。這不僅顯示在小康仿A片裡男性用手指強迫女性身體達到高潮的動作,更觸目驚心的是他將被挖下的西瓜粗暴地塞進她口中的鏡頭裡。原本配合小康假意十分受用呻吟的夜櫻李子此時幾乎要窒息,這與她後來在昏迷的狀態下依舊被架著繼續拍攝,都明白顯示她完全不被視為「人」來對待。或者說,這就是蔡明亮企圖呈現現代人在都市生活中的處境。

色情影片並不只是小康的「工作」。嚴重缺水的都市依舊隱喻情感的枯竭。但是在《天邊》裡缺水有了一個新的轉折。小康與夜櫻二位A片演員身上因西瓜汁沾黏無法洗掉而引來一身螞蟻,一方面諷刺台灣名義上禁絕色情,實則黏膩膩的色情再外顯不過,另一方面也暗喻A片裡的人際關係與意識形態已經「上身」。為了洗淨,小康異想天開地爬到大樓頂樓用冷氣用的水池洗澡,此時蔡明亮將從《洞》發展出來的歌舞片段雖然再次出現,但是在影像與意義上都有更精彩與深刻的呈現:在小康一個閉目間,水池變成掛滿燈泡的豢養池,小康也變形為類似蜥蜴的爬蟲類(陸奕靜稍後也有類似的片段)。蔡明亮驚人的想像力與廖本榕絕佳的攝影與燈光,讓卡夫卡的變形記在《天邊》裡有了後現代的台灣版。當小康以不再是人的身體在如都市沼澤裡如淒如訴地唱出滿腔的衷情,那影像的震撼與意義的深刻,無法言喻。我只能說那是我見過影史上最令人動容的鏡頭之一。

湘琪所居住的大樓,大門極其豪華,高雄河堤社區的光雕橋也讓小康與湘琪生活的都市彷彿已經盡善盡美。然而,河裡的污水污濁尤甚於《河流》,象徵感情的西瓜被丟棄其間,偌大的大廈比《洞》的公寓更像是淨空的疫區,住處裝潢一應俱全只是缺水湘琪比滿屋漏水的楊貴媚所感受到的寂寞與疏離只有愈發強烈。她那打不開的皮箱就如她期待愛情與婚姻的心情與處境。她近乎瘋狂四處蒐集水的偏執狂,是累積了三部電影找不到小康的心靈空缺?意外在路旁公園發現小康,讓她誤以為從此可以一起建立一個「家」:一同快樂下廚(伍迪艾倫在《安妮霍爾》裡龍蝦滿廚房的鏡頭正好借來用上),共享一頓滿足的晚餐。

小康出賣身體後已經不是湘琪尋找的小康,在二人餐後在桌下調情的場景有了暗示。湘琪等待小康的愛撫,但是小康只是將煙夾在她腳趾間吸了幾口後睡去。影片從起始已經透過不少以湘琪私處為重心的鏡頭以及在故宮蔣公銅像(巨大性器象徵)前的華麗歌舞(另一個電影絕佳的片段)暗示她欲求性愛。然而當她在大樓裡錄影帶出租店的色情影帶區與小康做愛,要為她口交時,小康立刻將她拉上來,將她的頭放進上衣裡緊緊抱住。在充滿色情的空間裡,小康反而無法接受湘琪,這無關性無能,而是「愛無能」。

湘琪一直無法得到的性愛,在片末最不可思議的巧合以最難以置信的方式到來:她發現小康是A片演員,在小康賣力對著昏迷的夜櫻「工作」時,湘琪代替她發出一聲大過一聲的性呻吟。她不知道的是,她對愛情以及小康的想像就像是身旁中華航空公司廣告一樣虛假。A片拍攝不只是小康的工作,那已經是深入他的身體內的生活與價值觀。他對湘琪的愛與慾望已經沒有其他表達方式。當湘琪吞下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射入她口中的精液,透過側面的特寫裡我們看到她流下淚來。應該是驚嚇與絕望讓她含著他的性器無法動彈,最後放下原本高舉的雙手。她身旁中華航空公司廣告的立板上,二位帶著微笑的女性空服員迷人的微笑彷彿在邀請觀眾看看二十一世紀台灣女性/人性被強暴的真正處境。

這是意外嗎?影片開頭不就已經宣告了湘琪與夜櫻李子其實並無不同,只是一位吞下的是西瓜,一位吞下精液。即便一位是故宮解說員,一位是AV女優,他們在已經失去人性的小康眼中(或是性器官前)都一樣,都是西瓜。這也是《天邊一朵雲》對於現下的社會所發出最深沈的批判。

◎妳看天邊一朵雲,東山下雨西山晴  文/李振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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