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塔可夫斯基:
一陣風吹來,從黯黑的森林深處吹來,迫你返回那個再也無法返回的童年。你艱難地跨越及膝的、刮肉的草叢。一切還在前頭,你想。一扇玻璃碎裂,一隻鷹疾飛出來。深處的風再度吹來,你無暇顧及腳上的傷。你還不知道,每一次返回的徒勞就像草的波瀾無能將你纏附,你仍在向前走去。每一片葉子在你身後落下,每一陣風同時止息。你費力地拉動門把,木門緊緊閉上。你轉身走掉。木門緩緩開啟,母親的臉從深處浮現,你始終沒有看見。
你的電影如此靜默。靜默使我轉過身,面向自己。我不斷想起,我還小的時候,世界也還小,它對我說很多很多的話,告訴我最美麗的東西,最骯髒的東西。那些在我眼裡,都成了連續,連續不斷的聲響──關於我那樣的年紀,無法識破的秘密。我從沒想過,世界也對別人說話嗎?當我越來越老,世界也跟著沉默起來。我毫不懷疑,那些太小的時候聽過的秘密,就是我的一生。而我依然,沒有識破。
是不是每一陣風,都是我們太小的時候,聽不明白的那些,母親的耳語?你電影裡的少年伊凡、畫家安德烈.盧布列夫、飛向太空的科學家、深入禁區的潛行者、客居異鄉的詩人、身為人父的演員,他們都在外界的亂敗與內心的罪疚之中,遭逢身心的雙重流亡,被那些逝去的臉孔擊垮,為了追尋一種完整的存在而深陷鄉愁。如同道德的苦行僧,沒有一刻不在重新贖回生命的孤獨,且沒有一刻不在守護精神的純淨與深刻。就像《鄉愁》裡與你同名的詩人安德烈所說的:「不是瘋子,只是充滿信仰。即使瘋狂,卻接近真理。」
此刻,我聽著你喜歡的《馬太受難曲》,想起你在《鏡子》裡演出其中一幕,你躺在醫院床上,右手輕握一隻纖細的小鳥。而你病危的那段時日,有隻小鳥每天早晨從敞開的窗戶飛進來,停在你的手上。是不是生命總以最靜默的方式相應,像你的第一部長片以一棵樹開頭,你的最後一部電影以一棵樹結尾,如此神祕而無可抵賴地相互守候?
清醒地揹負苦難,無限追問生命的本源,你是《鄉愁》裡弓著身體、手捧燭火的孤獨詩人,來回於邊界之內,不讓掌心的火光熄滅。你在試探中前進,每一步履都像剛從地獄之門離開那樣艱難困頓。你知道只有保持恆定,凝鍊激情,才能呵護夢想和命運的火焰,將暴風隔絕在專注的目光之外。就像海德格指稱的詩人,你在世界的黑夜更深地潛入存在的命運,用自己的冒險探入存在的深淵,並用歌聲把它敞露在靈魂世界的表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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