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電影資料館
451 2014-03-21 | 電影情書 |
岩井俊二的斷翼
文 / 吳俞萱

親愛的岩井俊二

女孩站在頂樓的邊緣,任雨水猛烈劈打。男孩走向她的身後,為她撐起傘來,任雨水猛烈劈打在自己身上。即使男孩不明白女孩的煩憂,他都決定要跟她站在一起,為她遮蔽那些煩憂。如果可以,他情願自己來承擔女孩所有暴雨般的心事──這部庵野秀明執導的電影《式日》,由你飾演那個癡情的男孩。鏡頭裡殉身式的純愛情結,也是你作品母題的一種形象化再現。

從你早期的作品《煙花》裡的離家女孩與初戀男孩、《無名地帶》難以從虛無中脫困的冷血殺手與渾然獻出真情的善良探員、《愛的捆綁》乞求安全感的妻子與忙於工作的丈夫、首部長片《情書》追念逝去幸福的女人與隨伴在側的男人、《夢旅人》活在罪疚過往之中的捲毛男與相信自己的死期會招來世界末日的烏鴉女、《燕尾蝶》逐金的外來移民與無名女孩、《青春電幻物語》飽受蹂躪的援交少女與順從暴行的沉默男孩、《花與愛麗絲》撒謊求愛的花與被動接受一切的愛麗絲……,都是一個人圍繞著那個永遠也無法迎接自己的重生之日,另一個人靜默守候以超越對自己關注的力量去守候對方。

這些人物之間的鏈結關係──迷失與鎮魂,自溺與豁然,受縛與解脫──對壘出你電影世界的糾結張力:一方隱隱作痛地活著,另一方伸出手來,試圖撫慰對方的傷口卻遺忘了傷痕累累的自己。正是面對面的兩個人錯開了視線,他們內在的共鳴,一如還不知道向上打的煙花是要從下看還是從旁邊看,煙花就消逝了。於是我們感到心傷,因為我們渴求有什麼能夠去填補他們之間的裂縫,但我們與他們一樣,無法磨鈍時間、無法回應鄉愁,所以,那無法追回的遺憾、被剝離的完整感,在我們心裡形成了很深的悵然。

如果,那些不可復原的遺憾、那些不曾癒合的憂傷,都將成為比時間更堅實的存在,那麼,他們只能以追憶的方式來讓自己永遠地活在那個恆常鮮明的時刻。而這不僅關於青春的哀悼、關於墜落而沒有著地、關於遺憾所帶來的生命斷裂、關於要怎麼在戀人不在的戀愛之中贖回自己……,你不斷探索的是,年輕的心靈超越了一道界線之後,該如何繼續生存下去?青春就像宇宙爆炸,具有純真與殘酷的雙重性。生存的困難並非承受絕望的事實,而是面對一連串絕望的事實卻能夠重新接納自己的過去與未來,願意新生。

我記得你的電影《燕尾蝶》改動了你原作小說裡的關鍵段落:少女刺青之際,想起了有關蝴蝶與母親的記憶──小時候,她在幽閉的廁所裡,看見一隻窗外飛進來的蝴蝶,於是她不斷呼喊母親、等待母親的出現,想要一起經歷這個美麗的時刻。在電影中,小女孩為了讓母親看見蝴蝶,就試圖伸手捕撈,不讓蝴蝶飛走。沒想到,雙手在慌亂焦急的揮動之中,將蝴蝶弄死了。斷裂的蝶翼從她小小的掌心掉落。最終,母親沒有出現。小女孩獨自經歷惶然且罪惡的時刻,在狹小的昏暗空間,感到無限的空虛襲來。

而小說裡的母親在小女孩的幾聲呼喚之後,氣急敗壞地走進廁所,把蝴蝶從空中打落,用腳踩住掉落地面的蝴蝶。原著的處理看來激烈,但你的電影是將外在的暴力,移轉成個人內在不可饒恕的強烈負疚感,把擁抱即是殺戮,化為成長的體悟。你作品中的人物,即使都跟這個小女孩一樣,不斷擊打空虛之石,渴求無法企及的共鳴,然而,他們都在體內擺出了《花與愛麗絲》結尾的「阿拉貝斯克」芭蕾舞姿──單腿直立,另一腿向後抬高,一臂前伸,另一臂舒展揚起,將自己無止盡地向極限延伸,就像逆光飛行,無畏斑斕的強光,仍以自己的斷翼,捕獲冥冥的方向感。在墜落之前,拓開,無邊的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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