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保羅.索倫提諾:
念念不忘,根的底部。除了黑暗,沒有其餘光線,無私將他們接引。引到一處光亮,他們的念頭逐一脫去重量。他們不識自己,不識黑暗,不識黑暗也有明亮的身體。你的電影總是透過根的追尋來否定根、否定瀕死的愛,以此肯定愛、肯定追尋,即使它們頹唐且一無所獲。你要我們看見,那些毀壞的人身上仍有無法毀壞的東西正在帶著它們的雜質發亮,每一次他們自我披露那些總想要自我欺瞞的故事以及心碎,他們就更確信再也沒有被遺忘的神祇,除了蒙上塵埃的自己。原來,到了根的底部,他們念念不忘的,並非初衷,而是無私接引他們的那片黑暗,黑暗裡有過明亮的那個自己。
他們的天真太過熟成,滄桑又過於純情,早年《同名之人》殊途同歸的兩個男人、《愛無忌憚》失眠的放逐者、《家族朋友》常說「我會想著你到最後一刻My last thought will accompany with you.」的借貸老手、《大牌明星》機心算盡的政治權貴、《絕美之城》縱情浮華的年邁作家……,他們充滿自由的野性,因為感情充沛,經得起揮霍,他們不在手心握緊時間。他們背對深淵,用指尖在自己的掌心寫下:「絕不要輕忽愛情的結果」,然後他們朝著深淵,加速跑去……。任何短暫的消遣,都激勵了他們踝骨上的每一根毛髮,以一種迷人的方式令我們不安。僅僅是不安,便足以擊潰我們對愛的執守。
你起造了一幢費里尼式的愛慾嘉年華,在人情勾結的浮誇艷笑之中,捕捉心地荒涼,無處容身。周折出情欲的空轉、權力的變形,他們就像一群伏在沼澤的鱷魚,囤擠了沒落貴族的氣焰,一身華麗的腐朽,狼狽地對抗衰老,償還他們對愛與日常的怠慢。原以為他們不去開啟希望,因為比起絕望,希望更難以忍受。弔詭的是,他們仍舊選擇墜入希望的深淵,那是抵抗命運且重新挽回自己的唯一方式。當他們急欲隱藏真心,你的鏡頭就移向他們,貼近他們逼真的無辜與乖張;當他們袒露真實的破敗,你的鏡頭卻忽然別開,像是不忍窺見他們的溫柔與卑微。是不是非得藉由充滿雜音的聖歌,才能再現他們心底變異的和諧?才能為他們保留尊嚴地揭穿富麗堂皇的質地,無一不是為了遮掩內在的空虛?
日復一日的順從是一種逃避,漠然的撒謊與停頓於是成了一種由衷的順從,《愛無忌憚》裡的女孩知道男人無法直白的心意,她就背向男人,在鏡子前露出自己的身體,迂迴而清晰地與他對視;《大牌明星》中的義大利總理被反鎖在轎車內,車外的眾多隨扈淋著大雨嘗試打開車門,他冷冷望著窗外的滂沱,孤立他也被他孤立;《絕美之城》裡追求純善或沉淪因而不再動筆的作家,最終憶起初戀女孩在黑夜的燈塔下浮出亮光旋即隱入夜色的臉孔,靜止而神祕地召喚他回到生命的明暗交接處,重新理解自己的過去不是憂患也不是拯救,而是已然逝去的絕美之城。謝謝你不吝動用一切象徵來說明象徵的軟弱,告訴我們到了根的底部,底部的燈塔面前,我們才能挾著黑暗想起,想起命運那張閃爍明滅的臉孔,彷彿在說,從前一飲而盡的,不是瞬間,而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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